丽姫

从汉夜到栖镇,开车要两个小时。
栖镇靠河,旧社会的时候就是码头,上个世纪初,洋商来来往往,在那边造起了片片洋房,圈起来叫维斯特伍德。
几十年过去,围着那片洋场建起了新的楼盘,有不少人迁居了过去。阿空父亲那边有不少亲戚就住在那里。我和阿空是表兄弟,可是我的母亲很少提起她的妹妹。我有一次问起,母亲说,过继给别人家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了。我再问过继给谁了,母亲发了火,叫我不许再提。
中学的时候,因为岁数相差不大,我和阿空成了同学,这才熟络起来。我才知道素味蒙面的阿姨没有改姓,还是叫还珏。每到节日,玉阿姨总是会给我们寄礼物,有时还亲自送过来。不过自从那次我去过栖镇之后,玉阿姨出门便少了。
那个时候阳子刚上一年级,莹来我们家也有段时间了。去栖镇之前我给她们去购置了两身衣服,衬衫,蓬裙,还有一件小外套。纵是南方的五月初,白天已过二十五度,晚上却还是冷得很,阳子和莹着凉就不好了。
“普通的西服不好么?”
“没有奇怪的花边,很普通啊。”
“这样的衣服穿去白事真的好么?”
“我没有打层层叠叠的领结。”
“那你过来给我打一下领带,谢谢。”
“你真的是玉阿姨的儿子么?”我不由得调侃起阿空,“贵妇玉美人的儿子~”
“啰、嗦!好好打!”
“这不是好了么~”我将领结抬到合适的位置,又给阿空修整了领子和袖口,“少爷~可以出发了么?”

大清早的赶路,两个女孩在车里睡着了。
“少爷也累了么?”
“哪有少爷自己开车的,你什么时候学了给我换换班啊?”
“轻点轻点,有闲钱我就考虑去。”
即使窗外的景色一直在变,我也挡不住睡意的来袭,留下阿空一个人面对枯燥的旅程。
“啊,你醒了。”
“嗯……还没到?”
我总是能在到达目的地的前几秒就醒来,即使是第一次去的地方也是如此,被阿空戏称为内置了定位闹钟。
“熄火了!?”
“跟我没关系!”
“你这样一说就觉得是你的错了。”
重新点火要不了几秒,车身的重新晃动让两个女孩醒了过了,阳子喊热,开了窗,透进的气冷得很。
“要变天了?”阳子问莹。
“不是。”
莹忙把车窗升了起来。
赶到玉阿姨的家里时,已是中午,比平时晚了不少。玉阿姨好久没见两个孩子,搂住她们不让走,让阿空去放行李。
“我一个人?”阿空指了指自己。
“是~的~”
“未末呢?”
“留下来陪我~”
“老妈你偏心!?”
“老什么老?偏什么心?”玉阿姨扭头还不忘哼了一下。
“玉姐姐不老不老,年轻得很,我和阿空一起去吧。”

那位去世的老人信教,仪式很简洁。结束后,除了教友,其他人纷纷面带微笑和牧师保持距离,并且试图敲敲在墓地上放置一些东西。
“面生的年轻人啊,有兴趣来听听么?”
“……没。”
“真的没有兴趣么?”
“没。”
“没有兴趣的话,也好,免得别被奇怪的人带走,神爱你,路上小心。”
“抱歉。”
我保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离开。
感觉并不讨厌,比最近在超市里和路边就冲上来的年轻人好一些。
为了方便,新规划的墓园离旧的不远,旧的墓地上个世纪建的附有礼拜堂。从新墓地步行几分钟,沿着旧墓地外边便能走到停接驳车的场地,场地周边的餐厅供人休息。
“阳子?你们谁看见阳子了?”
“阳子?刚不是去找你了么?”玉阿姨反问道,“和小莹一起?”
众人寻,无果。
又寻。
几声叽喳,莹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回来,冲进阿空怀里。
“叔叔……”莹冲我招手,“阳子走累了,让我先回来,你要去接她。”
“她在哪儿?”
莹张开手,手心的纸紧巴着。

下午5:00,西区老街77号,贝杭(落款)。
我按照纸上写的时间和地址,来到了一栋别墅前。
铁门的样子令人熟悉,透过栏杆能看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来。老人头发花白,不像是亚洲人,却穿着白色的练功服,外面披着同色的刺绣晨衣。
“我是贝杭,这座房子的主人,以前人都叫我贝爷。”
“您好,请问……”我有许多疑惑,一时间不知道该问哪个好。
“我和我弟弟来这里的时候,很早了,等会慢慢帮你讲。来,我们么先去等洪回来。不要怕,小姑娘现在还没事。”
“丽姫,丽姫,我的丽姫,没有你,我就是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,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名叫洪的年轻厨娘模仿着房子里的另一个主人倒了两杯茶给我们,紧接着她想起了什么,从柜子里拿出了黄绿色包装的饼干。“你的弟弟已经第三次说这句话了。”
“亲爱的洪,我的呢?”贝爷微笑着超厨娘眨眨眼。
“我亲爱的亨利,就算你不记得自己多大了,我还是记得的,这个年纪可不能吃这样油的饼干了!”
厨娘义正言辞地双手叉腰,看着我。
我咬了一口饼干,嗯,熟悉的葱油味道。
“那黑白夹心的饼干呢?”
“嗯……这个嘛……亨利!”厨娘制止了贝爷妄想自行从柜子里找到小饼干的举动,“这里是我的地方,就算你是我的主人也不能让步。”
“好吧好吧,那我就只能在没有小点心的情况下和这位先生讲故事了。”
那是一个对于我很久以前,对贝爷仿佛昨日的故事。

贝爷是商人,那种从一个国家买“特产”再倒卖到另一个国家去的商人。后来,他不亲自去了,决定在这个镇子上定居了。贝爷有一个弟弟,一个自称是爱情诗人的浪荡弟弟,在贝爷来栖镇两年后,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和女儿来投靠他。
“所以丽姫是您兄弟的妻子?”
“他妻子是长清清,一个很珍惜姓氏的女人。”贝爷看了看忙碌的洪,又偷偷跑去橱柜那边,“和我弟结婚后,把吴服收了起来,戴上了十字架。”
“亨、利。”
贝爷被厨娘赶出了厨房,我也只能放下茶和饼干。
长清清来自岛国的南部,对于过去她不愿多说,她总是很努力,努力地学语言,努力地教导她的孩子,努力想融入这个家。
“我觉得这很好,便请来教师教她。”
贝爷带我到书房,他指着书柜里的黑白相片说道,“怕么?”
“怕。”我拿出私藏的饼干给贝爷,“怕这个故事没有好结局。”
“努力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,可能是世界上最不讨喜的结局了。”
长清清觉得她的丈夫,也就是我的弟弟,总有什么事情瞒着她。她努力地不去想我弟弟那写满内心的日记本,可是人越是不去想就越是想得多。我曾警告过他,可是他却一再告诉我,丽姫是他的缪斯。
“那长清清呢?我这样问他。”贝爷看向一家三口的合影,“他想要发火,但是他寄居篱下,他忍住了,叫我不要再讲。”
贝爷沉默了一会儿,他回头看着书房紧闭的门,做出了噤声的动作。
“哥?”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“有事么?”
“你带了人回来。”
“是的,一个可怜的人,在夜晚迷了路,我正准备给他画一份地图好让他走出这噩梦般的地方。”
“这里可是一条笔直的街道。”
“他要是认得清可不会在这里迷失。”
“你最好让他忘掉这里。”
“当然,我可从没失手过。”
门外的男人顿了一下,丢一下一句“让那女人再送点东西来”后,又寂静了许久。
“继续我们的故事。”贝爷走向书桌,在褐色的纸上写下了什么。
“不用跟洪说么?”
“她已经知道了。”

长清清终于没有忍住,她看了丈夫的日记,她崩溃了,她冲着她的女儿,也就是丽姫大喊大叫。你是我的痛苦!你从一出生就是痛!你难道要折磨我一生么!
丽姫是长清清的女儿,和我的弟弟没有血缘关系,我不是为了给我的弟弟开脱,只是说明为什么他要娶那个可怜的女人当妻子。
是为了丽姫,那个在西学盛行情况下长大的东洋女孩。
“‘她诱惑了我’……呵。”贝爷第一次笑出了声,“他每一次都这样说。狡辩。如果我不是这个家的主人,他肯定会把可怜的长清清关到阁楼里,然后说她疯了。”
我让仆人们专门把他们三个人的房间都分开,尽量让他们不要直接见面。
可是长清清和疯了差不多了,她再也不去教堂,也把吴服穿了回来。她专门找人做了红色的衣服,那红如火,那红如血的衣服。
她穿着那衣服在夜晚游荡。
“我试图阻止她。”贝爷拿了一张白纸,画下了长清清游荡时的样子。
你的法术不会成功的。
那又怎样?
我送你回家。
我没有家了。
我可以让你忘记这一切,重新开始。
记忆能忘记,怨恨不能,谢谢你,好心的术士大人。若是我真的化作了鬼,我那从家乡带来的器物和书籍都请拿去吧,作为对您的回报。
“那她……真的?”
贝爷摇了摇头。
“化鬼的人,是另一个啊。”

长清清病了,不久便走了。
我那弟弟的心中是狂喜的,连掩饰都不想掩饰,以“悲伤至极无法出门”为缘由都没有去她的葬礼。而相反的,葬礼上除了修女和女教师还来了不少镇子上的人,是她努力结交的朋友。
“亨利,约翰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。”门外传来了洪的声音。
“好的,我知道了,时间差不多了,我们去准备一下。来吧,我年轻的客人,要想把你的女儿带回去还需要做点事情。”

我看到围裙上沾了大片血迹的厨娘惊了一下。
“对不起,我忘记有客人了,我应该去换干净的衣服再来的。”
“没关系……”我安慰洪。
“谢谢你,好心的人。”
贝爷走向书房另一边的柜子,拉开了门,里面是另一个“书房”,堆满了写着公式草稿和奇怪器件。
“所以,洪……是长清清么?”
“不,她们一点也不像,你不是看过照片了么?”
“那么?”
“感觉很像是么?那是她的馈赠啊……”贝爷开始在工作台前摆动起了瓶瓶罐罐,时不时地从药箱里抓起点什么,放在砧上用小刀切碎,观察烧杯,丢进去。“我应该买电子量器的……”
“你说了很多年了。”
“我应该给家里弄英特网的。”
“你说了很多年了。”
“哦,亲爱的洪穆克拉斯,不用提醒我等了这么多年了,好么?”

“贝爷……”我感到有些不舒服。
“茶和饼干没问题哦~”贝爷轻快地说道,“接下来这杯才是加了料的~你喜欢什么酒?”
“我很少喝。”
“那就伏特加~”
贝爷搅了搅烧杯里的混合物,挖了一点放进厨娘端来的银杯里,他拿起刀,在杯子上方划动了几下,念叨了些话语,就把酒杯塞到我鼻子底下。
“晚安,以及醒来吧。”

我做了一个梦。
我梦见一个男人,离开家,四处游荡。
他在寻找在家族里无法得到的学识与情感。他为戏剧与诗歌里曼妙的精灵所倾倒,他最终找到了,他自己的精灵,他自己的缪斯——在莱茵河畔的城里——那个游民的女人偷走了他的一切。
他又开始寻找,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。
最后,他来到一个岛国,他原本只是想在这里找点乐子,却找到了他的珍宝,他的丽姫。
他的丽姫是永恒的化身,他向丽姫请求永恒。
他化成了鬼。
一个靠吸食他的“丽姫”的生命而存活的鬼。
“丽姫,丽姫,我的丽姫,是时候让我们在一起了。”年轻的男人坐在床边,握着沉睡的阳子的手。
“呵。”
“谁在那!?”

梦结束了,在最后,那个年轻的男人超我的方向扑来,我没有看到结局就陷入了黑暗。
我感到很安心。
我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上午,被阳子一个飞扑压得生不如死。
“爸爸!叔叔和姨奶奶来接我们了!但是贝爷爷让我告诉你你还可以睡一会儿~”
“阳子……从我身上下去……”
“噢!贝爷爷还说,你的衣服还没干透,可以先穿这些。”
“约翰的?”
“谁是约翰?”
“你以后绝对不能找那种男朋友,爸爸是不会同意的。”

那之后,过了三个月,我收到了一份文件,里面装着的贝爷的亲笔信和遗产公证书。我有些疑问,打电话给玉阿姨,玉阿姨让我不要担心,她会解决的。
“这样好么?”
“搬家的事情,不是已经决定了么?”
“我说的是那个。”阿空很严肃地指了贝爷的来信。
“‘英特网真好啊’他这样说了。”
“不要岔开话题啊!?”
“接下来半年会很忙碌啊,拜托了,我的好阿空。”
“又来!???”
“我出门的时候,家里就拜托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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